▓倉促成行˙十年相思
2005年我離開西藏是倉促的決定,
因為去印度見尊者、學習佛法是我心頭多年的願望,
在拿不到護照,
也沒辦法一天天漫無止境等待的情況下,
我只能選擇用步行方式翻越喜馬拉雅山,
如果事先告訴媽媽,
媽媽一定不放心,
所以不敢先讓媽媽知道我的計畫,
當年離開家鄉到印度,再轉赴台灣,
算一算,離開媽媽已經十年了。
▓生離、死別 ──千里之外的哭泣
我在印度只要有機會就打電話和媽媽連絡,
這幾年,我也透過媽媽身邊親友協助,
以微信跟媽媽互動,
十年的歲月裡,
媽媽受了不少的苦,
我不在媽媽身邊,
真正照顧媽媽的唯一親人是我的哥哥,
去年哥哥生病過世,
對媽媽來說更是雪上加霜,
媽媽七十多歲遭遇喪子之慟,
大家或許可以想像,
但難以真正體會。
我也因為這個原因更心疼媽媽。
這幾年,一些朋友有機會到西藏,
他們會體貼的為我這有家歸不得的孩子回去探望媽媽,
媽媽對外面世界的狀況不太懂,
只是單純的等待,
遇到遠方來探望的朋友,
媽媽可能連他們來自哪裡也搞不清楚,
只是知道她的孩子現在也置身遠方,
所以她每次一定會哭泣著不斷重複的問:
「你可以告訴我,我兒子什麼時候回來嗎?」
▓日思夜想,母子再見一面的心願能不能被成全?
為了實現理想,
沒辦法守在父母、家人身邊,
這可能是古今中外常有的狀況,
悉達多王子當初也是這樣離開他的家,
即使是修行人也難免會遇到這般抉擇。
但是我們大乘佛教也強調:
「一切眾生如母」。
以根本父母做為修行對象,
並不衝突,
我可以更正面的關懷我的母親,
這個叫做孝順、報恩。
我經常希望:
在媽媽身體還可以的前提下,
能夠有一次也許是此生最後的見面。
在台灣這幾年,
我有時候會寄一些補貼生活的費用給媽媽,
尤其去年哥哥去世後,
我知道更需要給媽媽生活上的幫忙,
有時候我也會幫媽媽買一些衣服和日用品,
一開始不知道去哪裡幫媽媽買衣服,
去了百貨公司,
當然找不到適合媽媽的,
後來是在五分埔找到一些比較適合年紀大婦女的衣服。
媽媽和鄰居的老人家都很喜歡我買的普洱茶,
其它再好的茶葉媽媽也不習慣。
媽媽常說她為了我佛行事業的順利、
為了超度過世的哥哥,
見到任何出家人都要供養,
有時候身邊的錢都供養出去了,
連電費都交不出來,
但這是媽媽喜歡的方式,
是西藏人的觀念,
我也順著媽媽。
媽媽從來沒有出過國、沒有坐過飛機,
讓媽媽拿到入台證,
到台灣來團聚的想法在我心裡不斷滋長,
媽媽只是個普通的老人,
不會有其它方面的複雜因素,
順利出來的機會應該很大,
經過一些時間,
透過很多朋友的關心和幫忙,
媽媽真的順利拿到護照了,
但是沒辦法直接來台灣,
這次我們只能先約在泰國見面。
▓我的不安與媽媽的等待
為了見當年這個不告而別的兒子一面,
媽媽必須先花一天一夜的時間,
從家鄉包車到成都,
媽媽暫時先住在親戚家裡,
繼續等待見面的安排。
成都的網路訊號比較好,
我透過視訊,給媽媽看我的中心,
這是十年來,我和媽媽第一次的視訊聊天。
過年期間媽媽一直住在成都,
我的泰國簽證在過年前也順利辦下來,
媽媽是落地簽證,
理論上是沒有問題,
但是這幾年長期進出的經驗,
讓我一直有海關恐懼症,
莫名的不安。
2月28日我從台灣起飛
中午就先到泰國,
媽媽的飛機預定晚上抵達,
雖然感覺上似乎確定了,
朋友也都恭喜我,
問我是不是很急著見到媽媽,
當時我心裡的不安多過著急,
雖然有我很放心的朋友從成都陪著媽媽到泰國,
但我擔心會不會有什麼突發狀況,
不太敢相信媽媽真的能夠出來。
但是我沒有在大家面前流露出心裡面的不安。
▓真實的擁抱˙止不住的淚水
當天晚上八點左右,
我提早從飯店到機場等著接媽媽,
好不容易,
終於看見機場的班機表顯示,
媽媽搭的飛機平安降落了,
朋友也傳line給我,
說他和媽媽正在排隊,
等著辦落地簽證。
等待的分分秒秒特別漫長,
我終於從機場出境螢幕上看到媽媽,
我朝著媽媽的方向加快腳步,
站在媽媽面前,
我緊緊抱住她,
媽媽哭了,
我也是。
媽媽說:
「我以為再也看不到你了」。
四周其他旅客友善、好奇的看著我們相擁,
還有人拿手機拍照,
我們就這樣停了一、兩分鐘,
我輕輕跟媽媽說:
「好了,好了,不哭了。」
從機場搭車回飯店,
我和媽媽坐在後座,
媽媽靠在我的身上,
表情像個小女孩一樣。
▓我想將媽媽的樣子,深深印進心頭
我特別安排和媽媽住在飯店裡同一個房間,
當天晚上泰國氣溫三十度左右,
我替媽媽換下厚重的衣服,
幫媽媽洗澡,
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這麼做,
我先用自己的手背試試水溫,
再把水輕輕潑在媽媽身上。
之後相聚的幾天,
我天天這樣為媽媽洗澡。
人生的痛苦、想念、離散,
像火山爆發般的悲慘,
但火山爆發的時候,
有時候也會迸出燦爛的鑽石,
我和媽媽之間多年兩地相隔,
雖然母子連心,彼此的心沒有距離,
但身體的距離很遠,
有很多的傷痛跟懷念,
相聚那幾天我看著媽媽,
分分秒秒像個攝影師透過觀景窗想抓住鏡頭外的動態,
分分秒秒都重要、珍貴,
去哪裡都牽著、扶著媽媽的手,
每晚睡覺前母子的聊天,
我都在身上放著一個枕頭,
讓媽媽靠在我身上,
現在常常能夠接觸的母子之間,
應該很少有這樣的互動。
那幾天有時候我們到外面逛逛,
媽媽會說:
「我們還是坐一下、多聊一下。」
媽媽離開的當天,
泰國當地有萬佛節重要的活動,
我們還是選擇留在飯店,
我親手揉糌粑給媽媽吃,燒紅茶給媽媽喝。
▓媽媽藏在心裡的痛,隨著眼淚傾訴
有時候聊著聊著,
媽媽開始掉眼淚,
說這些日子很辛苦,
但是她假裝不在乎,
媽媽每次在關鍵時候都表現的特別堅強,
失去兒子的時候,
當然心裡很痛苦,
我的哥哥平常住在牧區,
媽媽住在寺院的小屋裡,
以前哥哥都會騎摩托車去寺院探望媽媽,
哥哥去世後,
媽媽說每次看到騎摩托車的人、
聽到摩托車聲音,
她都以為是兒子來看她,
以為自己快瘋了。
媽媽說這些日子自己盡量唸經,
為孩子多唸一些經,
有時候早上四、五點就起來,
唸經、轉經輪。
媽媽說她常常假裝不在乎,
盡量不哭,
因為哭了對死者不好,
但是可以盡量不哭,
卻沒有辦法不想念,
只能強忍著,不要流露痛苦的表情。
媽媽說:
誰也不知道我有多麼痛苦,
現在比較好一點,
想通了,
世上也不是只有我一個人有這樣的遭遇,
盡量想開一些。
有時候我們也聊這十年來,
部落裡親戚間的事,
第一天晚上聊到凌晨三點,
捨不得閉上眼睛睡。
相聚的這幾天,
媽媽夜裡睡的很好,
有時候媽媽比我早醒來,
我朦朦朧朧的聽到媽媽躺在床上已經開始唸經祈福,
「喇嘛千諾」、「觀世音菩薩」………
那幾天,
我是個聽著媽媽聲音從睡夢中醒來的孩子。
▓預習再度分離的悲傷
在泰國的幾天,我們去當地最大的法身寺、皇宮、大佛寺,
我們一起祈請諸佛菩薩。
我跟媽媽都很想多相聚幾天,
但因為種種原因事與願違,
專程陪媽媽來的朋友也必須如期回到成都,
我安慰媽媽,我們還是常常可以聯絡。
其實早在跟媽媽真正見到面之前,
我心裡有另一個擔心:
見到媽媽很好,
可是離開的時候會怎麼樣?
這種情緒從台灣出發前就有,
在泰國陪媽媽的時候更嚴重,
每次一想到,
心裡就有一些刺刺的痛,
有些酸楚。
我安慰自己:
沒事了,
有些人面臨癌症末期與親友最後的告別…等等,
都是要面對的,
我和媽媽不是這麼嚴重的分離,
媽媽也有護照了,
身體狀況也不錯,
我們是有希望的,
我告訴自己不要想的太悲觀,
但那幾天,還是不由自主的會想,
一想,心就會酸酸的。
▓胸口那張沾著媽媽淚水的衛生紙
真的到了再度要分開的那一天,
心情還是可以控制的,
離登機還有半個多小時的時間,
我們在機場大廳坐下來,
媽媽哭了,
我摟著媽媽,
用衛生紙幫媽媽擦眼淚,
我把衛生紙放在上衣胸口的口袋裡,
我覺得胸口沾著媽媽眼淚的衛生紙好像很特別的感覺,
想到聽過一位科學家講課的內容──
科學家在小瓶子裡放一滴水,
舉起瓶子,展示給學生看:
瓶子裡除了肉眼看到的水,
也有母親的愛在裡面。
貼著胸口、沾著媽媽淚水的衛生紙,
讓我想到了這句話。
▓在佛陀面前,見證母子的愛和幸福
在泰國機場航廈的正中央,
有釋迦牟尼佛的舍利骨,
我們站在佛骨舍利壇前面雙手合十,
唸很多祈請文、隨唸三寶經文,
我把祝福的潔白哈達獻給媽媽,
媽媽也把哈達披在我脖子上,
媽媽掉眼淚,
我抱著媽媽,
淚水也模糊了我的眼睛。
我跟媽媽說:
我們在佛骨舍利壇前面,
見證了我們的幸福和母子的愛。
雖然是生別離,
卻非常特殊,
給我很大的安慰,
泰國機場應該是全世界唯一有佛骨舍利壇的機場。
即使百般不捨,
依然終須一別。
媽媽走進登機檢查門了,
我站在外面看著媽媽慢慢向前移動,
身影漸漸變小,
媽媽回頭看我一下,
我揮揮手,
看著媽媽離開,
心裡還是酸酸的、刺刺的痛。
母子最初相見跟最後目送媽媽離開,
都用眼淚來代替心裡的千言萬語,
這一顆顆眼淚都是甘露。
既酸,又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