▓山上有清泉
三年前我在師大上課時,班上有一位來自越南的年輕神父,
我們在班上特別有話聊。
一直以來,我很喜歡認識不同階層、不同宗教、不同領域的人,
不管彼此身分或信仰是否相同,
跨越信仰的交流是很好的事情。
這次朋友邀請我和王噶堪布從台北出發,
轉了兩趟車到新竹山上,
拜訪一個名字叫「清泉」的原住民部落,
除了安排到部落裡的桃山國小和聖心幼兒園分享我的故事,
很重要的,也是拜訪住在部落裡面的丁松青神父,
和他交朋友。
雖然已經從朋友的口中對丁神父略有所聞,
但上山之前,
我對丁神父的個性、年齡、和模樣沒有太具體的概念,
只知道是一個外國人,
在台灣擔任天主教神父超過四十年,
他的哥哥也是神父,
而且在台灣很有知名度。
▓神父也欣賞尊者達賴喇嘛與大寶法王
我們住宿的清泉山莊,
是神父為了讓上山遊客有住的地方而蓋的,
從清泉山莊走路幾分鐘就可以到神父的家,
他的家就在教堂的樓上,
狹長型的空間,
有好幾個房間,
一進門是廚房,
木門後面就是飯廳,
我們坐在他的飯廳,
圍著一張老舊的圓桌聊天,
窗外,就能眺望遠方的山。
一開始我對他的好奇和提出來的問題可能比他問我的再多一點,
我甚至也不太懂天主教和基督教之間的關係,
就像台灣朋友遇到西藏出家人會問:
「你們可不可以結婚?」「你們能不能吃肉?」
這類很基本的問題作為話題的開始,
也不是刻意的訪問,
就是很自然的邊聊邊吃丁神父準備的點心。
丁神父幾年前去過藏地的一些觀光區,
他把當時拍的照片和影片給我們看,
丁神父說達賴喇嘛是他的偶像,
很欣賞達賴喇嘛,
達賴喇嘛當然在西方是很受各種宗教人士甚至非宗教人士歡迎的,
我比較驚喜的是住在山上,年近七十歲的丁神父,
平常也很少看一些網路訊息,
但他也知道大寶法王噶瑪巴,
並且表達對他同樣的欣賞。
▓上面的愛與世間的愛
我們聊起丁神父選擇神職的因緣,
他說一方面因為家裡信仰的關係
對天主的信心非常深,
哥哥的選擇對他也有影響,
同時小時候家裡環境也不是很好,
到修道院唸書可以不花家裡一毛錢。
談話中,丁神父站起來帶我們參觀屋子裡其他的房間,
其中有一間在架高的木床上
佈置成簡單的祭壇,
上面放著神父媽媽的相片。
但令我好奇的是作為祭壇的床上還放著一台腳部的搖擺機,
他說有時候身體不舒服,
會躺在上面,透過搖擺機讓血液循環好一點,
這對我們佛教來說可能不會這麼做,
可是這大概是他發自內心的自然風格,
我不太清楚。
屋子最後面的大空間是丁神父製作彩繪玻璃的工作室,
他創作了很多彩繪玻璃作品,
除了耶穌、天使...等宗教主題,
更特別的還有男女擁抱的作品,
他示範給我們看怎麼在玻璃上面上色,
讓我感動的是他說:
一般人覺得神父創作這種男女相愛題材好像怪怪的,
不過我覺得天主的愛是來自上面,大的愛,
世間的情愛涵蓋在上面的愛裡面,可以並存的。
▓喜愛創作多過講經說法的神父
我認為神父跟堪布一樣,講經說法應該是他的使命,
我問丁神父:
是不是也常常對教友講經說法?
他說我不太喜歡傳教,
除了星期天的彌撒,
大部分傳教工作由傳道員來做,
丁神父說想要創作看得見的、具體的東西,
我知道他要表達的是什麼,
尤其像一些西方的藝術家,
會要有一些光榮留在人間,
神父創作彩繪玻璃、教堂的壁畫、球場旁邊巨幅的馬賽克藝術拼貼,
都是他自己做的,
要很有耐心和細心,
在大自然裡慢慢完成,
這是很不容易的,
裡面隱藏的感情很不可思議。
看了他的畫,我們又到他的戶外陽台,
四周是墨綠的山、碧綠的樹和植物,
神父說接下來五月的桐花季節,
會看到遠方一簇簇如白雪般的景象,
他說:
13歲的時候看過一部電影,
電影裡有一位活了200多歲的神父對年輕人作了許多教導,
我也知道這部電影,
裡面講述的一些情節,
很像我們佛法裡面的淨土。
丁神父說他現在住的地方,
跟電影裡200多歲的神父描述的地方很像,
「非常感謝上帝給我們這麼好的地方。」
▓天主之火與文殊之劍
丁神父說有時候他會比較厭離城市生活,
非常不想跟外界接觸,
他在大自然裡可以慢慢平靜下來,
有些時候很長時間甚麼都不做,專心讀聖經。
有點像佛法的出離心、厭離心,
這不是他說的,
是我用佛法的名詞來講,像我們說的「解脫」。
神父說之前有個周末晚上帶著他的三隻狗,
一直往深山裡走,走到晚上兩三點,
停不下來。
他說,在山裡走的時候,
有時候心裡感覺是很痛苦的過程,
像是要燃燒起來一樣,
他覺得這是來自天父的力量,
燃燒之後,
可以讓他更好。
我的理解是:
要燒掉心相續中不好的東西,
在佛法裡並不是由佛來燃燒,
主要是聽聞佛法,聞思修,
了解空性智慧的結果,
用思想去思維,
透過思考性深入的了解、清晰的狀態,
用現量的現前空性,從凡夫跨到聖者,
那一刻,你所執著的,所不捨的,
都幾乎要從你的眼前失去一樣,
心裡會有不安的感覺,
會產生恐懼,找不到依靠,
這是我們說內心用智慧的火來燒「執著」的過程,
很刺激的火,很熱烈的燃燒。
文殊菩薩的劍上有火花,
代表是要引燃、摧毀,
是智慧與執著的所治與對治關係。
佛法說解脫,
唯一、最後的方式是空性的智慧,
基督教、天主教說解脫,
最後是上帝的賜予,
最後的顯現是不一樣的,
我和丁神父暫時把這樣的「不一樣」放在一邊,
分享各自看法。
那個走向深山的深夜,後來...
丁神父想到隔天是星期天,教堂要望彌撒,
才不得不回頭-「回到現實」,
他說這是一個危險,
我也開玩笑問:
當時如果前面遇到懸崖是不是會跳下去?
我們佛經裡有些阿羅漢修不淨觀,
修的非常強烈時,
會對自己身體產生厭惡的意念,
本身沒有執著,
但對自己身體的知覺還在,
甚至有個公案裡面阿羅漢問在家朋友:
你可不可以殺掉我?
▓教堂裡的狗
神父很愛他的狗,
我知道聖經裡沒有講動物的情感,
耶穌基督的愛沒有講到除了人以外,
其他含生的情感,
神父喜歡狗,他也是將狗看待為眾生嗎?
在神父的教堂裡面,
他說:有些神父不准教友帶狗進教堂作彌撒,
但他是會的,
他的狗和部落裡教友的狗可以自由的進出教堂,
丁神父說:
我們望彌撒時或許很多天使都來了,
如果人以肉眼看見可能會不可思議,
但是我覺得狗好像都看得到,
丁神父有很可愛的幻想,
也許不是以邏輯推理,
而是用他虔誠的心──
他認為動物有另外一個覺知。
我也想起在藏地草原上,
有月光的夜晚,
我們明明看不見任何動物或人,
但是很多狗會目標一致的一直追逐,
我們的狗是不是看到什麼?
丁神父這幾年比較少跟外界接觸聊天,
我問起神父和哥哥的差別,
他的比喻很有意思,
丁神父指指有些斑駁的牆面,他說:
我看到這些不完美的斑駁會覺得不舒服,
但是哥哥看到斑駁之外,
四週整理的很整齊,
他會很歡喜,
每個人對生命事物不同的看法,
切入的角度也很不一樣。
這也讓我想起索達吉堪布在《做才能得到》書裡面的一個篇章:
『看法決定活法』,確實如此。
但其實丁神父也並沒有太大的悲觀。
▓晚餐前的供養念誦
我很喜歡當我向丁神父提出問題時,
他的回答方式,
不是快速、急著要講,
他的中文比我還像外國人,
講出來還是有點慢慢的,
除了講話慢,
他的語氣會停頓一下,想一下,
經過他的思考,
慢慢講出他的想法,
感覺有力量在裡面,
像從心底誠實表達出來的,
正知正念的狀態。
丁神父似乎也喜歡和我們聊天,
原本下午五點鐘是他每天固定的散步時間,
那天我們一直聊到快六點,
後來也特別到山莊和我們一起吃晚餐。
丁神父說想聽聽我們佛教的「禱告」方式,
我帶大家唸誦兩段供養時,
他跟著我們雙手合十,禱告。
▓吃素的幾個理由
我問丁神父為什麼不吃肉?
從他口中我沒得到因為愛狗、對含生有情感所以不吃的說法,
他講了幾點理由,包括:
六、七年前開始吃素,
有些部落孩子的家庭,
並不像都市物質條件好,
因為不同原因,
很多家中沒有能力好好的準備晚飯,
孩子晚上經常就只是到村子雜貨店買碗泡麵吃,
這讓來台灣後一直住在都市的我有點難以想像,
丁神父說我做不到讓大家都吃得很好,
但我可以做到和大家一樣吃得普通一點,
簡單一點,
肉食相對比較貴。
除了另外的環保考慮,
丁神父還因為有心臟方面的疾病,開過刀,
不吃肉,讓他的膽固醇降低,
心臟的負擔也減輕。
最後丁神父提到的是「自由」。
他說,以前喜歡喝咖啡,
後來發現一旦不喝就好像中毒一樣,
覺得自己被綁住了,
他想透過克制,獲得自由,
我想,這跟我們佛經的「不執著」是一樣的,
確實是修行,
國外專家講過一件事情重複不間斷做21次,會變成習慣,
換作佛法的用語來說,
重複21次也會變成執著,放不下,
佛經裡說:
我們應該學習蜜蜂享用花蜜,不傷害,也不糾纏,
丁神父這樣講很有意思。
▓神父肩上的哈達˙堪布手上的玫瑰經唸珠
我們在清泉部落的第一天下午,
我送給丁神父哈達和我的書,
神父很開心,說這是他第一次收到哈達這樣特別的禮物,
一直披在肩上,
丁神父也送給我和王噶堪布他的中英文作品:清泉故事,
並且送給我們灑上聖水的玫瑰經唸珠,
唸珠上還有十字架。
我必須誠實的承認,
當時我有點擔心丁神父會不會直接將玫瑰經唸珠掛在我的脖子上,
如果這樣我可能還是不太能接受,
這是我信仰上的執著,
當作紀念品沒問題,
就像在神父的教堂裡,
他也特別為我們解釋教堂祭壇中間
有個上鎖的錫質盒子,
我本來以為它是相當於佛的舍利塔,
但丁神父說:
裡面放的是小小的、白色圓型麵餅,
經過儀式加持祝禱過後,
變成耶穌聖體分給大家吃。
因為我們不是教友,
丁神父也沒有給我們吃。
同樣的,玫瑰經唸珠我可以收,
但不會掛在我的脖子上。
我自己感覺還是有這種分別念,
社會很多人喜歡講交流和融合,
但不能變成呼口號,
也要拿好分寸,
排斥或毫無原則其實兩個都是錯誤的,
這是我誠實的心態。
不過,大概那個玫瑰經唸珠主要是給小朋友的,
因為我後來研究了一下,
其實也套不進脖子裡。
▓天使媽媽
第二天早上,我們再到神父家時,
他像個小朋友一樣興奮的拿出一塊金黃色玻璃,
他說要在這塊玻璃上面畫佛像,
前一天送給丁神父的哈達,
也披掛在牆上耶穌的畫框上面。
丁神父的教堂外面廣場花園,
還有一座超過2公尺高,
紀念丁神父過世媽媽的天使雕像,
丁神父的媽媽有個中文名字
「丁莉莉」。
我對媽媽的感情也很深,
我的信仰選擇與媽媽息息相關,
神父家裡兩個兄弟當神父,
應該也跟媽媽教育有關,
這也是讓我覺得情感上跟神父很貼近的緣故吧。
▓午餐前的禱告祝福
丁神父特別開車陪我們到他以天主堂改建的幼兒園說故事、
又帶我們去參觀另一個天湖部落,
下山後,
丁神父請我們在竹東市場附近一間佛教風格的素食餐廳吃午餐,
餐廳裡的人看起來跟丁神父很熟,
丁神父下山辦事常會在那裡簡單夾幾個菜吃飯,
他的食量很小。
這次換我邀請神父以他的方式禱告,
他做了一個在胸前劃十字架,像是手印的動作,
感謝天主,也祈求天主讓我們平安回台北。
我也很誠懇的邀請丁神父有機會到台北時,
一定要來我的中心,
期待下一次在佛堂裡的神父與堪布的生活對話。
神父24歲來到人生地不熟的台灣,
45年來,他為台灣做很多事,
有自己的理想和堅持,
也一直在台灣偏遠的山區跟大自然在一起。
我經過喜馬拉雅山輾轉從印度到台灣,
三十幾歲開始學中文,
為自己的理想而努力。
一位來自西方的神父,
一個來自西藏的堪布,
我們都在異鄉,
卻又那麼自然的有共同話題,
一起關心台灣,
用不同方式傳揚各自的宗教,
不覺得有衝突,
在自然環境裡自然的交流,
這是我人生中很美麗的一個畫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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